[转载]土壤科学系的李博士,你还好么?

原作:微博@本冰


李博士与我同是西安人,在我们系土壤科学专业做博士后,李博士有着一套标准的工科男长相,如果你站在五道口地铁站,五分钟之内就能看见30个和他长得一样的男人,毫无特征,过目即忘。同样,李博士的微信头像也和他的长相一样无趣:外套的两只袖子系在腰间背着双肩包站在山顶,同时单脚蹬着一块儿石头,左手插腰右手比出一个V,偏分。

作为老乡,我问李博士你在田纳西呆的习惯么?

他说还行。

我说那你想家么?

他说嗯。

我心想眼前的这个男人真是惜字如金。

我说李博士那你来田纳西干啥?

他说研究利用聚合酶链式反应变性梯度凝胶电泳法分析土壤中微生物对多环芳烃PAHs的降解。

我说哦。

李博士来田纳西之前曾在明尼苏达州呆了五年半,研究微生物拿到了博士学位。困在这个满是积雪和森林的地方,让李博士从一个道北少年成长为驰骋在风雪中的鄂伦春大爷。

我问李博士那你们明尼苏达州都有些什么?

他思考了一会儿说:nothing。

接下来他给我讲述了在明尼苏达州无聊之极的科研生活和恶劣的自然环境,之后的三天我的脑子里一直在单曲循环这首流行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知青歌曲:

北大荒,真荒凉

乌拉草哇小叶樟

又有兔子又有狼

就是缺少大姑娘

于是这个校区便这样被他描述成了一个知青点,要知道在美国这片神奇的土地,比起刁民,穷山恶水似乎更容易出奇葩,我的朋友C氏远在明尼苏达的舅舅就是这样一个在风雪中闪着金光的二逼。

C氏告诉我他退休的舅舅无聊时会在雪霁的清晨去沃尔玛门口看胖子铲雪,会在周末想方设法逗弄整条街的狗一起汪汪汪叫,会在下着雨的深夜拿出两个红塑料桶摆在一起看甲乙两个桶哪一个先接满水,是名符其实的明尼苏达第一自嗨王。

李博士听完拿陕西话说这货得是脑子有病?

李博士这个人异常精明,说的难听些便叫小气,小气到没人相信他来自大西北。我也常听别人私下议论过他这个人跟三个室友都不甚交好,月底在分摊水电费时曾要求把自己七天的水电费扣除因为这个月有一个礼拜他没有回家。后来这个故事连同李博士的名字传遍了微生物系,传遍了整个校园,回荡在仲夏傍晚Superior波光粼粼的湖畔。

这就是为什么李博士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

在接送新生师妹去沃尔玛买菜的大潮中,李博士始终保持着难得的清醒,从未参与。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不划算。

因为不划算。

我觉得李博士在这方面表现的相当睿智,据我多年观察,所有殷勤接送新来师妹买菜的男博士,师妹在买车之后就再也没理过他们,就像靠给姑娘拍照来泡妹子的摄影狗,姑娘把他们精心拍摄PS的照片放到网上之后,马上就跟其他男人跑了。

抠门到极致的李博士忽然有天在办公室走廊堵住我,匪夷所思的说要请我和他的前室友吃饭,我惊恐的问为什么是我?

他说因为一个月前我曾帮他借过一辆皮卡拉床垫,还有过年时前室友回国帮他给家里人捎过东西,他说他不喜欢欠人情。

路上我问他前室友,李博士做饭好吃不?

室友冷峻的说,怂货跑得快,穷逼做饭香。

李博士住在离学校不远的社区,社区绿化很好房租不高,天色稍晚些会看到裤腰带挂在臀尖儿的黑人在附近绕来绕去。可以确定的是李博士一定还没有把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传达到这个小区,不然这群黑人的裤腰带不会挂的那么低。

叩开房门,李博士系着围裙伴着一身的油烟热情招呼我们坐下,三个人四道菜:土豆炒青椒,芹菜炒肉丝,拌黄瓜,西红柿炒鸡蛋。我觉得李博士来美国之前绝对在国内大学食堂做过兼职,要不然组合不出这么学院风格浓郁的菜系。

李博士拿出一打Corona,当场大家表现出极大的震惊,李博士竟然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青岛跟汉斯小木屋之外还有其他品牌的啤酒。要知道几个月前我和李博士负责给系里seminar买零食,我让他买些hummus和奶酪条,他说如果不是跟我出来他还一直以为hummus是个基地组织。

我问李博士,为什么是Corona呢?

他说因为自己来美国第一次去酒吧喝的就是Corona,之后每喝一杯就当是纪念逝去的青春和自己孤独的生命,他觉得这是一种初恋情结。

但我觉得这是汪峰情结。

而李博士的前室友觉得这是因为Corona最便宜。

这突然让我想起我第一次去美国的酒吧,我站在Cumberland的一个天台,把酒单上的价钱乘以汇率之后也点了一杯便宜的酒。田纳西八月末的晚风清凉而绵软,将半杯酒吹成满盏的乡愁。周围的人对你异常友好,但你却根本听不懂他们究竟在笑些什么。那天晚上我只学到了两件事:一是美国人喝啤酒会放柠檬,二是没有人喝酒时剥毛豆就花生。

李博士喝了一满杯,一边拿筷子拨拉炒芹菜,挑捡里面的肉丝,同时招呼我们好好吃菜。

我问李博士,美国那么多州可以做博士后,为什么要挑田纳西?

他送了一口酒,说明尼苏达呆久了,只想挑个暖和地方。

我说亚利桑那更暖和。

他说亚利桑那他妈热的跟吐鲁番一样。

我觉得李博士的选择很明智,从明尼苏达没有过渡的换到亚利桑那州就像刚从北大荒出来就直接调去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

可是佛罗里达也暖和呀,跟海南岛一样,你为啥不去?前室友不依不饶。

李博士说你们俩咋不是海南岛就是吐鲁番?

接着我们各自沉默了一会儿,我猜想大家可能在思考少林寺究竟该对应美国的哪个州。

果不其然,我们一致认为是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民风彪悍,且地处Bible belt,带枪的牧师跟少林棍僧感觉在各方面还都挺契合。

随后李博士告诉我们,他是被前老板推荐来田纳西的,李博士在美国这几年发了多篇论文,篇篇都是一作,科研实力不容小觑。

当然除了写论文,我觉得他老板招他来田纳西的另一个原因是李博士在实验室同样是一把好手。

这话是真的。别的不说,李博士光是配培养基涂平板的速度都异于常人,从菌液与培养基的混合到刮铲的使用都相当娴熟。据他说是那是因为年少时曾跟他秦镇的二伯学过蒸凉皮,蒸凉皮与涂平板二者在心法与手法上都略有相通,秦镇的那个夏天直接为李博士后来搞微生物研究铺平了道路。

跟李博士相比,虽然不会蒸凉皮,但我坚定的认为自己的掰馍绝技在技巧上足够资格拿来办技术移民,但苦于无法为生物系统工程研究和数学模型的建立提供任何帮助,抱憾终身。

在提到论文和实验时,李博士目光矍铄,酒喝到第三瓶,李博士活泼了不少,试图把话题逐步偏移到多环芳烃的结构。

话说回来,paper发的再多有什么用呢?李博士又是一声叹息。小时候父母老教育说要认真读书好好学习,将来才能挣大钱才能出人头地,结果发现一直念到了博士毕业,最后还是穷缩缩的,什么也买不起。

我和他前室友纷纷点头表示也遭遇过同样的受骗经历。

李博士在美国的六年只回过两次国,他说回去后愈发不喜欢和亲戚朋友交流,因为每次聊天都会把三分之一时间用在解释自己研究的东西是什么,再三分之一的时间解释为什么还没有毕业,最后三分之一用来解释为什么没有对象。

听到这里,我们几个眼里满是酸楚的泪,纷纷举起了酒杯。

李博士把工资的一半都存在卡里,半年一次寄还给远在西安的父母。他说还是单身好,如果有了对象这些钱没准就都花在女友手上了。父母虽总在电话上叮嘱他说家里不缺钱,但他需要让父母觉得自己在美国过得殷实。另外钱放在父母手上,心里踏实。

他说自己其实都明白,父母真正想要的是个孙子。

我说北美最不缺的就是这个,念PhD的谁他妈不是孙子。

可是你连女朋友都没有,上哪儿整个孙子出来给你爹抱?你又没办法duplicate。我继续追问。

提到这个问题,李博士略显伤感,他说一是学业繁重没时间陪女友,二是自己太笨不会跟女孩打交道,第三,有了女友每个月要请吃饭看电影还有买礼物什么的,又要花一笔维稳费。不找也罢。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维稳费还有这么个意思。

我说看来你是醉了。

他说没醉,我在这儿只有你们两个朋友,今天高兴。

我有些惭愧,我压根没把他当朋友。

他笑了一下说如今喝一点就上头,来美国之前一口气喝三瓶啤酒下去之后还能手解偏微分方程。

李博士说罢用手比划了一下,高瓶的那种。

我说牛逼。

李博士接着说,好久没这么放松了,等下我先接个电话。

他手插进兜里摸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神色紧张,调整了一下呼吸说出三个字:是老板。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李博士快步走向窗台,向我们摆手示意噤声。整个通话过程他都在不断重复和变换着Okay,I will,以及I’m sorry这三句话的排列组合方式。

挂掉电话,李博士慌张的说他要去趟实验室,有个实验结果没处理好,老板有些不高兴。

我说神经病都这么晚了。

李博士说你们好好吃,说罢换了鞋,丢了魂似的跑了。

主人离席,我们也只得胡乱吃了些残酒,做鸟兽散了。

之后我常在实验楼碰见李博士,他还是一如往日呆在实验室里埋头干活,偶尔在夜间经过他实验室会听见里面播着汪峰的歌。听人说李博士一旦忙起来会睡在休息室的沙发上。难怪他总向我们抱怨系楼里空调太冷,他说每一个被冻醒的晚上,梦见的都是明尼苏达一望无际的林海雪原。

我觉得他有些可怜。

今年六月初,李博士突然告诉我他要回国了,问我能不能到时候送他去机场。

送他走的那天,我和他前室友早早的过来,帮他取行李。

他转到厨房,拿起台子上的半瓶酱油晃了晃,说还有半瓶呢,扔了可惜。

我说要不你就喝了吧。

李博士指着窗台底下的一兜衣服和两双鞋,说还有这些包里装不下带不走。

我说你放心的走吧,要真舍不得到时候我替你把衣服鞋烧了。

他说呸!

坐在候机大厅里,前室友说再去买瓶啤酒。李博士摆手说算了,马上要起飞了,不喝酒。

前室友递给他一瓶Corona说你他妈是坐飞机又不是开飞机。

李博士把青柠塞进酒瓶,说能再跟你们俩好好喝上一杯真是不易,这会儿别说老板,系主任打电话我也不怕。这一刻我竟有些羡慕李博士,天大地大不如老板大,爹亲娘亲没有数据亲。

没有人知道李博士为什么突然决定回国,他一直没说原因。他说觉得自己像个知青,这些年鞠躬尽瘁支援了美国新农村建设,不光留下了青春,还留下了一包衣服两双鞋,要敬自己两杯酒。

我明白。

不过是

一杯敬艰难隐忍。

一杯敬年少轻狂。